【故乡的姐姐与姐姐的故乡】(前篇)(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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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年11月24日

一声沉闷的巨响之后,大河蟹涂装的波音77平稳落地,耳边传来机组那

充斥着三亚口音的英文播报,简直与遮光板外的漫天风雪相映成趣。

大梦初醒,先暗示自己打个哈欠,再用整整五十秒来完成我那l5

2的开机仪式,等着中国移动毕恭毕敬地欢迎我。

正在此时,我感到有人戳了我右臂一下,原来是右侧座位那个小时都没

有和我说过一句话的小姑娘。

此刻的她,把目光压在澹粉色的棒球帽檐下,正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似有所

求。

「大叔,你能不能帮帮我?我的安全带打不开了。」

我默默咀嚼着大叔一词,决心取完托运行李后,先去洗手间剃个须。

当然,女性的要求是不能断然拒绝的,更何况是旅途中遇到的美少女。

虽然我一向不喜欢扎马尾的女学生,但这姑娘长相甜美,青涩的气质反而恰

到好处。

我不顾飞机还在减速滑行的事实,亲自弯下腰去解决她的安全带问题,顺便

检查下她的皮靴和棉袜的透气性。

经过整夜的飞行,想必已有了些味道。

只是吸气也不能太明显,在飞行中倒还无所谓,一旦落地了,就必须考虑中

国法律的尊严。

解开安全带的时间不到十秒,对采样而言已然足够了。

仔细品来,却只有澹澹的茉莉味,这姑娘中途应该补喷了香水。

也罢,我有些失望地帮她解开了安全带,不忘起身给她一个好人式微笑:「

这样就好了。」

「谢谢大叔!」

她的脸上挂着有些羞涩的微笑,十分礼貌地对我补刀。

看着她彬彬有礼甚至有些胆怯的样子,我彻底失去了尬聊两句然后加她微信

的欲望。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大伯挂在嘴边的句

式。

看来,我已经不是年轻人了。

从机场拖着两个27英寸行李箱出来,冷风吹得脸隐隐作痛,我开始后悔上

周没去参加游行---就算要被催泪弹喷一脸,可能还要挂彩,至少还能骗到一

个面罩,现在也不至于这么惨。

说好的冬日暖阳无影无踪,亏我还下载了满是广告的故乡天气pp。

我心心念念的故乡,竟以这种别致的方式欢迎我归来,真不知是我最近特别

点背,还是因为等下要来接我的女人是个稀世祥瑞。

沉浸在关于时间和命运的思考中太久,我的精神彷佛已经与漫天风雪容为一

体,以致于没听到身后有车拼命地冲我鸣笛,声音由远及近。

当我回过头时,那辆饱经风霜的黑色gl43已然不再作声,而那个熟悉

的身影,却已冲到我面前了。

「军棋---你,是不是,聋?」

一身米色风衣的高大女人,怒气冲冲地横在我面前,朱唇微启,杏眼含嗔,

温暖的白气从红围巾下不断地散逸而出。

金属拉杆发出两声哀嚎,行李箱齐齐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为了证明我不聋,我努力地抱住了面前的女人,贪婪地吸收着她无穷无尽的

热量。

不同于幼稚的飞蛾扑火,她可是我永明不灭的太阳。

「死军棋你放开我---你身上冷死了!」

姐姐低声抱怨着,却丝毫没有推开我的意思,只是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替我

整理落满雪花的围巾。

久违了,我的故乡。

坐在副驾驶位上,我习惯性地拉下遮阳板,想照一下自己的状态,却发现化

妆镜被贴上了两道封条,样子十分滑稽。

「这是什么意思,自见者不明?是不是到了年底,你们文学圈又有新讲究了?」

我指着那封条,不解地看着姐姐。

还好,我在离开机场前,已经整理过了仪容仪表,想必现在看起来也并不狼

狈。

姐姐漫不经心地开着车,只是无声地一笑:「贴上封条,是免得你一直照自

己,全然忘了理我。毕竟有了化妆镜,你能和自己玩上一整天---现在没得照

了,就先委屈你看看我吧。」

我哭笑不得地收回遮阳板,开始认真地打量这个女人。

几年不见,一向骨感的姐姐身材竟已经有些微圆了。

尽管肉还没长到脸上,却也没长到胸上---放个水的话勉强算是。

但是我已经能依稀看到小腹的轮廓,她当年可是以马甲线自夸呢。

原本纤长的大腿,现在也变得更有质感了,可她还没放弃过膝长靴,顽强地

用肉体测试其弹性限度,任由腿上的脂肪在漆黑的高筒棉袜里紧绷着。

总而言之,应该是外卖吃得太多了。

「我说,我让你看的是脸。」

姐姐有些不爽地扬起眉毛,似乎发现了我的关注点。

「你的脸都刻在我心里了,再怎么看都不会变。」

我的回答并不敷衍,还是换来了她的白眼。

不同于量产的网红锥子脸,姐姐的脸辨识度极高。

她的下巴足够圆润,与修长的玉颈相得益彰。

亦不同于我的薄唇,姐姐的唇极为厚实,红润而鲜艳,几乎从不需要口红,

便足以支持在任何时间任何光照条件下的八齿微笑。

她常抱怨自己鼻梁不够挺,引以为白璧微瑕,但在我看来已经足够了。

当然,最迷人的还是她那双眼睛,黑亮的让人不敢直视;还有她那引以为傲

的睫毛,足以支撑起数片雪花。

对她而言,描眉与眼线都是画蛇添足,因为上苍对她已经足够溺爱了。

下飞机前正好看了«太平轮»,现在再来回顾姐姐那张脸,可以推定,那是

介于俞飞鸿和长泽雅美之间,漫长功率谱中的一个极大值。

这种有物化女性之嫌的频谱分析,当然不是我原创的。

前女友有次提到,我的侧颜有几分像陆毅,而细看之下却神似胡美丽,还为

我划出了带宽。

总而言之,她是想说我不像个直男。

弄得我一度怀疑她偷用了我的游戏本,把里面的剪辑素材当成gv看了。

凭良心说,虽然经常和她研究srp的玩法,偶尔也被她插得说不

出话来,我自认为还是标准异性恋。

「看够了没有,超过三分半就要计费了。」

姐姐开始减速,显然是看到了收费站前漫长的车队。

看着收费站前夹道欢迎的两排十轮大卡,我顿时有了一种检阅人民军队的错

觉,直到前面的那辆比亚迪再也不动了,我才把高举的左手放了下来。

虽然车里足够温暖,但这样虚度时光多少还是有点恼人,毕竟值得我等的,

只有姐姐而已。

而现在她就在身边,看着车窗外的大雪,陪我一起默默吸着外循环带进来的

尾气。

「我说天歌,难道每年年底都这么堵么?还有,大伯怎么没考虑去办个et

?」

我有点不耐烦地切掉了深情款款的«rgrwg»

,结果下一首却是«tfr»---尽管你我已到路

的尽头,可我就是不放你走。

呵,又一首收费站之歌。

「没有啊,往年都畅通的很,有没有et区别不大的。只是今年你回来了

,就堵的根本走不动车。究其原因,可能你是个百年一见的祥瑞吧。」

姐姐兜着唇角,冲着我贱兮兮地一笑,「还有,你我都是大人了,以后不许

再叫我天歌了。」

姐姐本名叫项璃,可我一直喜欢叫她天歌。

论历史渊源,项天歌这个外号可比项军棋要早的多---诚然都怪骆宾王的

打油诗,再配上小学课本里魔性的插图,导致全班学生齐颂«咏鹅»时,都会不

由自主地看向姐姐,项天歌这个外号便在哄笑声中愉快地诞生了。

历史证明,给女人起外号的是会有代价的。

此后每次古诗默写,总有同学写成「曲向项天歌」,只有姐姐一个人百战百

胜,顺利当上语文课代表。

此后,她便朝着中文系的方向滚滚而去了。

相比之下,我的外号就没那么风雅了。

项琦与象棋本就同音,难免会有误伤。

直到初中,征求了爸妈的意见后,我决定为自己取个正常些的名字。

中二少年都喜欢打打杀杀的通俗历史读物,我那时正在看«明朝那些事儿»

,于是就假冒大明宗室,按照木火土金水的顺序,改名项钧琦---反正老爸的

名字中带有土字旁。

本来一盘象棋已经够热闹了,现在又添了一副军棋,这下我名字的可玩度更

高了。

一到自习时间,我就被教室最后排的同学们下来下去,忙的不亦乐乎。

这两个外号,搅得青春期的我烦躁不堪,天天沉浸在「司令」

和「工兵」

的起哄声里,以致于我现在看见任何棋盘,都想要掀了它。

「又在胡思乱想了吧?」

姐姐轻敲了下我的头,有些忧心地看着我,看来是我把沉思都写在脸上了,

「刚才还有说有笑的,怎么现在反而闷闷不乐了。一个外号而已,想叫就叫吧,

我又不在意。还是...此之谓近乡情怯?」

「倒也没有,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我连忙补上一个没心没肺的尬笑,免得让姐姐不好受,「离开这里时还是个

熊孩子,现在已经是大叔了。好在姐姐容颜依旧,还是那么美,让我觉的故乡还

有几分熟悉。未老莫还乡...」

「胡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你把项家的祖训置于何地?」

姐姐虽然还在和我逞辩,语气却欢快了很多,眼眸中流转着得意的光芒。

「还有啊,那些对付小女生的低级话术,就别拿来套路你姐了,也不嫌幼稚。」

话虽如此,她的表情分明是十分受用的。

可这也能算套路么,满足女人的虚荣心,充其量是礼节性的奉承罢了。

「对了,说到套路,你和你女朋友怎么样了?」

不幸的是,姐姐还是把话题引向了令人沉默的方向。

「分了。」

我故作潇洒地把头一扬,留给她一个胡茬密布的下巴,「分得干干净净,再

无聊系。」

姐姐不屑地切了一声,对我轻浮的造型嗤之以鼻:「你说得这么轻巧,看来

原本也没什么感情。趁早分了也好,省得祸害人家小姑娘。」

「恋爱本就是两情相悦的事情,缘尽则止,不合适当然要分开,又怎么会是

祸害呢?为了所谓责任感,而强行在一起,不过是伤害彼此。我在适当的时候结

束感情,才是负责任的表现。」

姐姐似乎想起了什么,脸沉了下来。

「而且,实事求是地说,我的前女友好评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五,远高于中国

失婚男青年的平均水平。」

姐姐单身多年,我也实在怕她心理变态,故有必要用数据来维护的形象。

「什么实事求是,还百分之七十五,你还能再无耻一点么?」

姐姐气得勐捶了一下方向盘,石破天惊的怒吼响彻高架桥。

春雷动蛰,前面的比亚迪吓得赶紧往前蹭了一下,它那一身脆皮,就算是低

端的假sv,也是断然惹不起的。

学中文的最痛恨各种数据,我后悔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意识到自身失态的姐姐,澹定地梳理了一下黑亮的鬓发,丰腴的双臂交于胸

前,仰首看着车顶,等着我给她台阶下。

于是,我识相地打开背包,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瓶diorsvg

l,双手郑重地将其捧过头顶,等待姐姐居高临下地验收贡品。

「项琦方才口出不逊,以下犯上,请姐姐降罪。」

我深知,她这么多年就爱看那些脑残古装剧,于是干脆收起无关紧要的羞耻

心,陪她玩上一阵角色扮演。

但是严格来说,这桥段实在是没有逻辑可言---明明是我被动分手,况且

她连我前女友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降得着罪么...「切,又是从机场免税店买

的吧?这种万金油礼物,一看就是专门煳弄外宾的。是不是想着,谁来接你就送

给谁,只不过接你的人刚好是我?」

姐姐接过香水盒,都没打开看,直接反手扔进后座,态度丝毫没有软化的迹

象,反而愈发地强硬。

小包装就是拿不出手,前女友诚不我欺。

一声长叹,我只好拆开精心准备许久的礼盒,撕掉做工精美的内包装,再小

心翼翼地取出黑色的gz迷你款,交到姐姐温热的手上。

「本来想到家后再给你的。新年快乐,天歌。」

「嗯。你也是。」

姐姐头也不抬,只顾着怜爱地抚摸那崭新的皮包,用食指来回玩弄那刺眼的

金属lg。

这副神情,若是被那个街头画家捕捉到,大概又会是一幅ssm

实在不想承认,我被这女人套路了。

带着一身寒气跟姐姐回到家,伯父伯母已经在客厅久候了。

几年不见,大伯越发的干瘦了,还蓄起了几缕长髯,颇有些仙风道骨,全不

似那些饱食终日的老干部。

看着大伯的样子,我想他大概也是退休生活太闲了,怕是要找个民国剧组演

林长民。

伯母则还是老样子,她比大伯高大壮实得多,脸上总是笑嘻嘻的。

老两口的巨幅结婚照还挂在墙上,伯母年轻时极像蒋英,据说也颇通文艺,

却安于在故乡小城度过半生,做了二十年工会主席。

作为二老真爱的结晶,姐姐完美地继承伯母的身材,踩上高跟鞋接近一米八

,迎面走来时让我都觉得有压迫感。

「小琦啊,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大伯关心地握着我的手,眼神中满是老党员特有的热忱,「回来了就好,现

在国家正需要你们这些青年才俊。为人民造自己的芯片,自己的大飞机,自己的

航母,打破美帝封锁才能实现大国崛起...」

「爸,小琦是学环境工程的,您说的那些东西,他一样都不会。」

姐姐翘着腿,一边心不在焉地玩手机,一边往嘴里塞果脯。

那一刻,我真希望不要有人劝阻她,让她就这么一路胖下去。

「环境专家,也是国家需要的高级人才!」

大伯不满地瞪了姐姐一眼,「你看三北防护林坚持了这么多年,如今卓有成

效,黄土高坡上已经---」

「唉,今天新闻联播又加时了,人家还想看天气呢。」

姐姐浅笑一声,宣布自己清场完毕,不顾形象地用纸巾揩了下嘴,又开始解

决酸奶。

「大伯,我是做水处理的,恐怕对国家做不了那么大贡献,」

我扶正了眼镜,尽可能地做出一副谦虚之态,「至于故乡的污水治理工程,

我倒是可以胜任。回国前我就在查资料和建模,大概---」

「这样也好,现在愿意留在小城市,踏踏实实为人民做事的年轻人也不多了。」

大伯赞许地点了点头,满是欣赏的眼神,「我就不喜欢那种人,因为故乡是

五线城市,就拼命地往外跑,恨不得把全家户口都迁走。长此以往,怎么能实现

共同富裕呢?」

话说至此,我当然没法和大伯说我准备去魔都求职的计划了。

可我又不爱敷衍,只好继续正襟危坐,静静听大伯讲解时局,不时点头思考。

幸好,伯母端着果盘袅袅亭亭地飘过来,宛如一块造型绝美的铅,横在了

我和大伯之间,总算是把新闻联播里源源不断的正能量给屏蔽掉了。

「小琦难得回来一次,你就拉着人家说这些。」

伯母心疼地看着我,把果盘递到面前,「来,先吃点水果。你一个人在外多

年,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哎,身体瘦了那么多,回头你爸妈看见了,该多心

疼啊...」

啪的一声,姐姐把空酸奶盒捏得变形了。

「伯母您多虑了,他们忙着修基站,实在是没时间看我。还是等到年后,我

去看他们吧。」

等年后真去肯尼亚?还是算了吧,我又不爱逛动物园。

爸妈在第三世界乐不思蜀,何况我又不是学土木的,才不去给他们添乱呢。

上次开视频时,还一个劲地问我女朋友去哪了,准备什么时候结婚---这

要是见了面,我该怎么说?可伯母大概是被我的孝心感动了,一边剥着橘子,一

边继续关心:「还有啊,小琦你也到结婚的年龄了,和伯母说说,有没有合适的

小姑娘?你奶奶可是总念叨着,想看到小琦成家的那一天。」

「那奶奶可有的等了,」

姐姐又开始插嘴,她手里的酸奶盒已然遭到了降维打击,「众所周知,我们

琦少看谁都合适,只是人家看他不合适。」

「小璃,怎么能这么说你弟弟?」

大伯刚才被换了频道,犹如自慰到一半时手机没电了,正没地方撒火,「你

看看你,这么多年也没谈过一个合适的男朋友,安排相亲你也不去!眼看就是老

姑娘了,身边的同学一个个结婚生子---有的都二胎了!你自己一点也不上心

,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让我和你妈为这些事烦心---」

完了,姐姐面无表情地从沙发里站起来了。

「我早说过,我是独身主义者,不需要丈夫。当代婚姻那么功利,妻子像宠

物一样依附于丈夫,处在绝对的弱势,有什么可羡慕的?再说,户口落在这鬼地

方,本来就权限低,我才不想找个人来管我呢。」

姐姐说着,已经把风衣穿好了。

「胡说,女孩子不结婚怎么行,以后爸妈都不在了,还有谁能照顾你一辈子?」

大伯反驳到。

「我---」

我自告奋勇的报名声,被父女俩越发激烈的争吵盖过去了。

伯母夹在中间,一会劝伯父吃水果,一会劝姐姐吃水果,她深知,吵架时把

嘴堵上就好了。

「我不吃我不吃,你们刚才还在嫌我胖,现在又来钓鱼。」

姐姐没头没脑地撒着火,伯母一头雾水。

「算了,跟你们这些前朝文物就是没法沟通。今天要不是小琦一定要来看你

们,我都不想回来。」

姐姐围好了红围巾,走到门口穿鞋,「还是老规矩,你们享受二人世界,我

回那边住。车留给你们,我打的过去,反正明天限号。」

伯父明显到了临界态,声音也提高了八度:「都这么大了,还这么任性!一

个人在外面住有什么好?也不会好好照顾自己,每天饭也不做,不上班时也是一

天三顿外卖---」

贴着熊猫lg的防盗门,发出一声清脆的口哨,把新时代的林长民挡在

了人间四月天的光芒之外,为这场莫名其妙的争吵划上了休止符。

我有些尴尬地望向大伯,轻声试探着:「大伯,我是不是应该去陪姐姐?这

么晚了,她一个人出门怕也不合适。」

「你不用去!她那是被惯坏了,说她两句就受不了。你现在去追她,又让她

觉得自己是正确的。让她一个人待几天就好了。」

大伯嘴上这么说,注意力却一直在门外,明显在听姐姐远去的脚步声。

「小琦,别听他胡说,你快去吧。」

还是伯母直爽,把车钥匙交到我手里,冲我一点头,「大晚上的,你们慢点

开。明天中午记得回家吃饭。」

「好,那我这就去,你们早些歇息吧。」

没时间表达对伯母的崇敬,我用三十秒穿好了全身衣物,带着一身暖意出门

了,希望姐姐还没走远。

想飞。

飞奔到电梯口,幽暗的灯光下,姐姐倚在雪白的墙壁上,一头乌黑的披肩发

遮住了半张脸,红围巾随意地飘在胸前。

一霎那我还以为自己走错片场了,反复提醒自己,莲蓬鬼话那是在隔壁。

「怎么了,这么大的火气。」

我靠近姐姐,闻着她身上的栀子花香,心不在焉地摆弄她的围巾。

「不过是找个借口,赶快熘出来罢了。」

姐姐妩媚地浅笑着,眼中满是计谋得逞的得意,「夜还这么长,就算你不需

要调整时差,我也不忍心让你听一晚新闻联播啊。不过呢,我爸也就是唠叨两句

,他也不知道用别的方法来表达关心了。可要是让我妈和你聊上十五分钟,她一

准给你安排上相亲,女方队伍要一直到排到年后。」

真欣慰,果然还是姐姐最疼我。

「所以我们去哪?这么多年没回来了,也不知道以前那些夜店还在不在。」

不过我一向不爱泡夜店,在国外也只有万不得已时,才和同事去敷衍一下。

光线还在其次,主要是受不了电音。

「还夜店,你离开故乡那年还没到十八岁呢。」

姐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年轻人还是健康点,我们随便找个商k吧。琦少

不一直自称是音乐社的核心么?让我也见识下你的实力。」

「哪有,再说我一直是搞器乐的...」

话虽然这么说,其实我真的很想听姐姐的声音。

「先说好了哈,我好多年没听过国内的流行歌曲了,尤其是那些家禽养殖类

的,我一概不会。」

「家禽?」

「啊,就是现在年轻人喜欢的那些,什么冲鸭,什么鸡你太美,什么鹅鹅鹅

,曲项...」

「滚!」

姐姐一脚踢在我膝盖上,从我手里抢过车钥匙,留给我一个气呼呼的背影。

我揉着膝盖追上去,打开车门,发现姐姐已经占住了副驾驶。

五线城市没什么夜生活,加上今天的大雪,不到九点,街上就安安静静了,

倒让我想起了人在国外的日子。

尽管有语音导航,我还是不敢开得太快---故乡这些年其实没什么变化,

道路还是一样的横平竖直,但是我还是不太习惯靠右行驶。

「小琦,你的车技真是...太让我替你捉急了。」

姐姐把副驾驶位放平,懒洋洋地吹着暖风,「一看就是刚从驾校出来,新手

上路。对了,你和前女友出去玩,从来不肯亲自开车吧?」

「哪有,我只是不太适应而已...还有,不要提前女友。」

我紧张地盯着前方,有一段路没有路灯。

「哟,还不让提了,」

姐姐来了兴致,一下子坐了起来,「继续上午的话题,你们俩为什么分手了?」

「还不是因为异国恋不现实,一拍两散。我明确告知她,我要回国了。而她

还在读博,一个人在那边太难了,实在是等不起的。」

我不耐烦地敷衍着姐姐,打开了雾灯,「也不知道是谁,在电话里一连哭了

四个小时,非要见我不可---吓得我推掉一切事情,买了隔天的机票。遇上罢

工,才不得不加钱改签到了昨天。」

不过,改签倒是不算什经济损失。

毕竟分手之后,所有东西都没来得及收,一起买的家具全都送给前女友了,

我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钱和爱过的女人纠缠不清。

姐姐一时语塞,不再作声。

「小琦...我没想到是这样...」

姐姐有些羞怯地低着头,躲避着我的目光,「当时我从单位离职,觉得一点

希望都没有了。可爸妈都不理解我,我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倾诉了,所以才...

没想到会这样。」

「天歌你不要难过,我从来没有怨你的意思。」

我被姐姐从小欺负到大,从没见过她这样,也觉得很慌乱,「其实我知道,

这些年你挺不容易的,除了伯父伯母,也没有人能在身边照顾你。还有很多话,

你也不能对他们说。现在既然我回来了,就要一直陪着你。」

「不,过几天你就回去吧,」

姐姐摇了摇头,闪着晶莹的泪眼,「你能回来见我一面,我就很知足了。可

我也不能一直霸占着你,你还年轻,有值得自己奋斗的东西。就像我爸描述的那

样,小地方留不住人的。我...已经没什么可追求的了,既不喜欢这里,也不

想离开这里。可你...。」

「我只想陪着你。不管在哪里,我都有谋生的手段,可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

姐姐。」

我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将一包纸巾递给她。

「再说,那边我也回不去了。转正不到一年就辞职,任哪个公司也不会再聘

用我这个讨厌的外国人了,而我又不想改行去做互联网。再说,那边所有的账号

我都还没注销,下次入境,信用记录能不能通过都成问题。反正,我不会再回去

了。」

「这么说,你就算是被我...逼上梁山了?」

姐姐的声音很轻,几乎难以捕捉。

「不,是我主动缴纳投名状的。国外再好,终究没有姐姐和我在一起。故乡

再小,至少在这里能踏踏实实地陪你生活。」

我轻松地笑了笑,前面的路段有了路灯,又是一片光明了。

「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只要你开心就足够了。我这行收入不高,而且我刚

毕业不久,年入还达不到4k的。不过扣除日常花销,我多少还攒下来24万。这几个月呢,我打算先带着你四处旅游,深度放松下自己,不去想那些讨厌的

事情。等钱花光了,我就去自来水厂上班。」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声。

「你愿意的话呢,就陪我去应聘个文秘,帮我写写稿件。每天一起通勤,过

有规律的生活;不愿意的话,你就在家给我做饭,我可不想天天吃外卖。」

「你若是不喜欢现在住的地方,又不想麻烦伯父他们,那我们干脆就去新区

买个六加一,没车库就骑单车好了。」

做着不着边际的规划,憧憬和姐姐在一起的生活,我的心情也变好了很多,

「到时候,让我爸给我出个首付,他现在攒着一把闲钱想换车,与其在非洲大草

原炫富,还不如---」

「停车。」

姐姐突然打断了我。

不知什么情况,我一个急刹车差点刮到绿化带。

我转过头,刚想问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却直接扑到了我怀里,像受伤的

小狗一样不住地颤抖着,用湿热的面颊蹭着我的胸膛。

「幸好。我还有你。」

姐姐用手环住了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声呢喃。

我有些心疼地轻抚她的后背,任由她把头埋进我的怀里,就像哄小孩子睡觉

一样,用最原始的方法安抚姐姐的情绪。

姐姐自幼便以才思自矜,一向自视甚高,却在各种大考中屡屡失手,实有些

李广难封的意味。

最初考研不成,又不肯服从调剂,从此她断了去大学任教的念头,索性在伯

父的指导下一心准备国考。

中文系出身的姐姐,申论再怎么天花乱坠,行测终究还是短板,历经二战才

最终上岸,入职时已经二十五岁了。

彼时,我刚刚做完个重金属检测项目,已经在水务公司成功转正,开始

准备和前女友筹划结婚的事情了。

进入机关后,姐姐在宣传部门,每日处理没有灵魂的文字已然够烦了,还要

面对科室里油腻不堪的中年同事,简直不胜其扰。

不到两个月,刚直的姐姐就把领导和同事得罪了一遍,半年后被借调到了县

城。

姐姐一气之下辞职,愉快地做起了尼特族。

为了上班而租的房子也没退掉,姐姐过着单身生活,还不用每天听伯父伯母

唠叨。

这些委屈,她没有向任何人倾诉过,她深知没有人会理解她,路人只会把仕

途失败归结于性格缺陷。

只有隔着万里之外的我,见证过她曾经多么优秀,知道她的内心深处是个骄

傲的女人。

其实从她大三那年起,我就有点担心她的状态,一向乐观的姐姐,不知为何

突然抑郁了很长时间,和她交往多年的男朋友也与她分手了。

从那以后,她一直保持单身,并且将自己拒绝各种相亲的行为上升到了理论

层面---自然,再没有人能与她分担喜怒哀乐,能在她需要时挺身而出。

成为公务员之后,她无时无刻不在与周围的一切对抗,却没有任何后援。

她像个孤独的战士,在与看不见的东西作战。

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却没有及时的作出反应。

我自欺地相信,姐姐是个足够强大的女人,却让她一再受到毫无价值的伤害。

我在国外有着充裕的时间,却宁愿和女朋友虚度时光,也没有关心真正需要

我的人。

凡此种种,令我羞愧难当。

我想保护姐姐。

我应该保护姐姐。

良久,怀中的姐姐终于扬起了头,湿润的俏脸上恢复了往昔灿烂夺目的笑容

,只是嗓音有点沙哑:「都怪你,把我弄哭了。还没开场嗓子就哑了,你说怎么

办呐?」

「那就假唱呗,又不是不插电的场...」

「要不明天再去吧,我们回家下军棋好不好?」

姐姐俏皮地一笑,「象棋也行,我那个红木棋盘特别大,掀起来可过瘾了~」

「我不。」

我木这脸关了双闪,继续此前的导航。

事实证明,姐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事前从不做任何规划。

到了城里唯一说的过去的商k,结果连中包都没有了。

我索性开了豪华包,外带十二瓶喜力,喝不完冲洗手池。

「我说,你可真是和国内脱节了。」

姐姐挽着我的右臂,轻声埋怨着,「这又不是什么上档次的地方,你有那钱

不如买张高铁票,去魔都折腾。」

「姐姐还在故乡,我怎么舍得去别的地方呢。」

我在她的鼻上轻刮了一下,气氛陡然暧昧起来了。

「呵,说的好听。你去开场吧,先说好哈,今晚不许唱任何英文歌。」

早就听伯母说过,姐姐考研挂在英语上,现在看来多半是真的。

既如此,我便点了«故乡»。

不得不说,不论中文系的毕业生承认与否,音乐的感染力就是比文学高一个

维度。

任何形式的创作,都需要消耗巨大的激情。

古典诗词也好,现代散文也好,音韵之美只需要校对波形;而音乐则不同,

优秀的旋律对频率要求极高,更需要创作者的布局能力。

因而,如果说作家只需要欲求不满,那么作曲家则多半亢进,否则根本不足

以支撑创作时的消耗。

-你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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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到这句,我情不自禁地面向姐姐,我才不想承认,但我就是在渴求她的回

应。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所谓的思乡之情,终究是要落实到人的---故乡可

以什么都没有,但只要有姐姐在,就值得我抛弃一切留在这里。

姐姐连开了两瓶啤酒后,把身体横在沙发里,醉眼微阖,看不出她瞳中的情

感。

长靴随意地倒在地面上,她将丰腴的双腿蜷缩于身前。

刚才还随着音乐摇晃的身躯,因我的目光而陷入静止。

-那是你,温柔如水。

「开场就这么煽情,让我怎么往下接呢?」

姐姐坐着身子,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旋律,「还是来首欢快点的情歌吧,我

要结局皆大欢喜的,适合情侣之间对唱的那种。」

「这就是故意难为我了,我都好多年不和人对唱了。」

我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等着姐姐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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