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 四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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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听到林彪背叛的消息,就象苍天塌下个窟窿,觉得太阳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麻雀的叫声也怪怪异异,现在好多了。”陆文景以为慧慧还在为国家大事担忧,就用自己的感受替她排解。“反过来想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还是林彪反党集团,毛席他老人家安然无恙。岂不是我们党的伟大胜利?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哩!”

要不说人心隔肚皮,家庭出身没有污点的陆文景尽管善解人意,但对好友的苦衷她体会的依然是皮毛,慧慧此时情感深处的动荡她就知之甚少了。

从春玲家出来,慧慧内心的感受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的生命之河明显地分成三股:一股是撼人心魄的爱情带来的欢乐,一股是不可动摇的无望的痛楚,另一股是对不公平待遇的怨愤!看到春树的彩照就仿佛看到他的真人一般。她感受到他胸口在急促地呼吸,他的脉搏在有力地跳动,他的体温都热乎乎的,就仿佛他(她)们在渡河时身贴着身,心贴着心。而他如开似的双唇一直在向她呼唤:这一切都为了爱!是啊,亲人啊,我也是这样地爱你。我所忍受的一切苦、一切罪,都是为了你啊。慧慧在默默地与春树对话。她当时蜷缩了身子,把胸脯摁在春玲家的大躺柜上,压抑着心口的怦怦跳动。努力地遮掩着红一股白一股迅速变化的脸色。但是,那句“一旦能入党,那么由爱情进入婚姻便会是天安门前的长安大街,一片坦途了”又一次冲淡她短暂的喜悦,她不能不为将来的结果恐惧。春玲悄然入党的消息对她是沉重一击。众所周知,在河滩垦荒时,最苦最累的是她,是任劳任怨的陆慧慧!而春玲却火线入党了。大躺柜上那一摞书中夹着的语录本,正是五保户柴草房丢下的那本,这就是春玲所说的火线!

慧慧对赵春树的爱是那么炽热,那么深沉,那么甜美,又是那么苦涩。但是,她又必须把自己最丰富的情感隐藏得密不透风。当她们绕过最后的柴草垛就要走出大场时,她对文景说;“我家里有事,就不陪你去了。”并且还关切地嘱咐文景:“别误了晚上的重要传达!”慧慧的特点是尽管自己忧心如焚,也能勉力支撑。然而,她在告别文景单独跑去的时候,几乎被脚下的柴禾绊倒。这二十一岁的女娃毕竟是胶织在欢乐与痛苦的纠缠中。

当然,牛刀小试而一举成功的文景是不会深究这些的。她望着慧慧那冲动的背影愣了愣,轻轻地摇了摇头,就跳绸舞一般绕着花格子头巾朝春玲家走去。当她哼着歌儿来到春玲家时,春玲娘已经在院里干起活儿来了。她正在向阳的屋檐下搭一个长方形木架,用来垒玉茭棒子。从打谷场分的湿玉茭棒,通常得晒上两个多月,才好剥粒。这老妇人手里正提着个长满青苔的木杠子比划呢。看得出,这是过日子很精细的人家,大田的玉茭棒子还没全拉到大场里,她家就开始搭架子了。

“福贵婶儿,你真的彻底好了?”陆文景好奇地问。

春玲娘一抬头见是文景,脸上笑开了花。立即放下那木杠,拍一拍手上的土,说:“好我的憨闺女,但凡病人,哪有个没好肯说好的?”这老妇人笑盈盈地前后捣腾着小脚,拿腔捉调地操练文景道,“先前见你说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医道深呢!以后对外人可不能这样!你应该拿出神医的派头来,说两针见效,三针包好,四针除根儿。‘三分看病七分懞’嘛!”

文景与春玲娘接触不多,听大人们说她挺嚼嘴难缠的,想不到竟这样幽默,这样诚恳。文景就笑着问她起针之后的一系列感觉。

“刚起罢针还闷闷的,就象泡大的黄豆,说不出是胀呢还是困,到现在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文景忙从针包中拿出一截铅笔和一块儿硬纸片来,俯在窗台上记道:“某月某日,给春玲娘扎风火牙疼,穴,配穴,疗效。”看到病人真的痊愈,文景很有成就感的。尤其是春玲娘那喜悦的样子,让文景心里也特别甘甜。她想:村里人常犯风火牙疼,以后扎这种病就更有把握了。

陆文景一抬头,发现春玲娘端着一盘酒枣站在她侧面,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好像有些发愣。她的眼神和举止里有一种含蓄和欲言又止的神色。

“我做个记录。我确实没料到有这么神效。虎口处有个‘谷’穴位,也治牙疼,我还没来得及使用呢!”陆文景一边收起那卡片一边解释。

“噢噢,真是有心计的好闺女哪。”春玲娘抓了一把酒枣就往文景怀里塞。并要文景进屋坐坐。

陆文景本来要告辞家的,望望门口见春玲和她爹还没来的动静,就拿起那木杠来帮春玲娘搭架。她担心她走后这小脚老女人会有闪失,因为搭架的营生本来就不该是她干的。当文景发现手里的木杠有发霉易断处时,就指给春玲娘看,问她是否再换上一根。春玲娘嘴里阻拦着好歹不让文景干,说“哪儿有‘手到病除’的大夫干这类活儿的呢!”可是又挡不住着意要干的文景。也就渐渐给文景打起了下手,选用哪根木料,怎样用绳子或铁丝捆绑,处处依着文景。

老女人的干活儿是需要用絮叨来拌奏的。春玲娘由文景的针灸讲到了时代的进步,讲到了天花、霍乱的灭迹,讲到会义的优越性,突然就泪水涟涟地想起了她那因发霍乱而死去的亲生女儿。她说她那女儿的眼睛就如同文景一样亮,那肤色就如同文景一样白,只活了两岁就被霍乱夺去了生命,后来才抱养了春玲。

“春玲也很孝敬,如同亲生的一般。”文景安慰她道。

“孝敬是孝敬,就是身子骨不如死去的勤快。”

文景想说两岁的孩子,你怎么知道她勤快呢。反过来一想庄户人就这样:庄稼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亲。便低了头干活儿,不再和她细顶真。

“咳,你娘和你爹才凄惶呢。七天内死了三个男孩。对,就是土改的那年!”

陆文景正从屋内拿出把菜刀,往断割一根麻绳,听了春玲娘的话一下怔住了。怪不得陆文景总感觉她娘和她爹比她的同龄人的父母苍老许多,而这老爹老娘对她和文德又特别金贵。原来她上面曾夭折过三个哥哥!原来,她的父母是心灵遭受过严重创伤的人。

“土改时把你家划成了地,你爹被抓了差,不知是上前方抬担架还是干什么。你娘和别的地富农家的婆娘一样,都被撵出家门,当时叫‘扫地出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圈在破庙里,让交出浮财,供出那间屋子地下埋了白洋。你娘不能忍受那打骂、逼供,就说豆腐作坊的地下埋着个瓦罐,罐子里有白洋。贫农团的骨干们连夜刨,掘地三尺什么也没有。那年咱河东正传染霍乱,一天死好几个娃,就七天功夫,你那三个哥哥都殁在那间屋子里了。大的七岁,小的还不满一个生日。”

“不,不,我们家是中中农!”陆文景停下手里的活儿,大声地纠正。此前,她曾听老辈人说她家过去有个旱园子,旱园子里有豆腐作坊。她爷爷卖过豆腐,但勤劳善良,待人宽厚,从未雇过种地的长工,所以不存在“剥削”现象,决不是地。她认为这老女人因想起自己的亲生女儿,感情上受到震撼和刺激,犯了糊涂。

“对啊。本来就是中中农啊。哪儿有什么白洋,”她把几根象葵花杆一样粗的白木条放到陆文景面前说,“你爹娘没对你说这些么?土改后有个‘纠偏’的运动,说是搞过火了。弄错了。你们家又被纠成了中中农了。”这老妇人从东面一个放杂物的房子里找来一包铁钉,又从南墙根儿的一个炭槽里拿来个铁锤,预备搭成方框后好往上钉较细的木条。她一边忙碌一边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这些陈年旧事。她的本意是尽量从陈年旧事中求相同的遭遇,缩短两家人的差距,从情感上拉近文景与她的距离。然而,她根本没有看出文景听了她这番话后脸上那极度茫然的表情。

“你爹来,快气疯了。从那以后落下个一受点儿惊吓就跑肚的毛病”。

这就是母亲理解并同情慧慧的缘由!既然相信了春玲娘说的是事实,陆文景便再不反驳、再不发问。她那张紧闭的小嘴表明她正以自我克制的力量淡化这件事情。她极力用冷漠和平静给这老妇人以暗示,希望她打住这个话头儿。然而,文景的手、文景的动作却背叛了陆文景。它们做不到冷漠和平静。以往能扎紧的绳扣,现在扎不紧了。那一双灵巧的手在微微颤抖,干什么都力不从心了。好在不一会儿她就听到春玲爹的咳嗽声,她便赶紧告辞,逃离了现场。在她的意识里,这个“现场”就如同老女人所描述的那座圈了许多地富农的破庙一般。

陆文景从春玲家出来,暮色已袭进深巷。但是,对面走过来的人还依稀可辨,望见那身形儿象邋遢的红梅花儿,她下意识地把花格子头巾裹在头上,遮住了眉脸。三步并作两步地踅进另一条小巷,绕道朝自己家走去。此刻她最怕被人打搅,最怕有人追问,只想静静地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在个把钟头之前,她还是个热血沸腾、激情澎湃、乐于助人的爽朗、单纯和明快的女娃儿,而此刻却再不是豪迈激情的奴隶了。当然,从激情中解脱没给她带来任何愉悦,她只是不得不认真思世事的变幻莫测、人生的意外变故、命运的恣意捉弄。她尝试着用自己学过的知识和理论来解释这一切,可是绞尽脑汁也不出答案。直到她要跨进家门时,仍然答不了“我该怎么办”。然而,家里传出的嘈杂的叫嚷声却象一只过滤的筛子,使她那乱混混的脑海里清晰地蹦出几个字:首先对家庭负责!

※※※

当陆文景迈入自己家的街门门槛儿,把注意力集中到屋内时,听见母亲和正一递一句不知在骂谁。

“五个玉茭值得他天杀的这样?打狗还看面呢!”屋里已点了灯,母亲的身影在窗纸上晃来晃去。随着她身影的晃动,不断传出舀水倒水的哗哗声。

“谁瞎了眼才和他恋爱!别人巡田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他是扛x不换肩”文德的话说得十分难听。

陆文景的出现仿佛是意外似的,一家人的目光与她一碰,又弹了去。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这沉默中孕含着对她的排斥。

一向被母亲收拾得有条不紊的屋子出现了少见的混乱。地下堆着横七竖八的柴禾。柴禾里钳着个大铁盆。铁盆里泡着几条裤子。母亲正从冒着蒸汽的大锅往铁盆里舀水。瘦小的文德蹲在灶台前往灶门里加柴,让人真担心他把自己也填进去。笨手笨脚的他因为柴填得太多,压灭了火,一股股浓烟伴着一股股异味充斥全屋。墙角里一声呻吟,才使文景看清那里蜷曲着她的父亲。父亲盖着一床千补衲的被子,正在那里瑟瑟发抖。

“怎么,爹病了?”陆文景问。尽管她听到了刚才室内的两句对话,但脑子里还残存着混乱,那对话的真实含义还没有在心里理清。

“收工这么久了你跑到哪儿去了?你还知道你有家么?你还知道你爹的死活么?”陆文景的母亲以雷霆万钧之势连珠炮般地向她发问。她以为她女儿又跟那天杀的约会去了。

陆文景既没有为自己开脱,也没有反驳。她只是蹲到了灶前接替了。她把那不是太干的柴抽出一些,又用铁铲子拨弄了一阵灰烬,然后放些软柴在灰烬上面,慢慢地拉动风箱。她的行为仿佛完全是机械的无意识的,好半天那火才燃旺。

“多少年了不犯这病,今天被那天杀的追了一程又一程,吓得屁滚尿流的。。”母亲的面颊上滚动着一颗泪珠。一颗被灯光放大的泪珠。

“哪天我见了那姓吴的,捡块石头砸死他!”咬牙切齿地说。

“咱怂人是怂人的活法,你能看人家?背柴就背柴,夹带那玉茭干啥?”

到这时,她(他)们那番对话的全部份量才逐渐显示出来。陆文景脸色苍白,满目凄凉。她终于闹清楚是父亲傍晚收工时往自己拾的一捆柴禾里夹带了五个玉茭,恰恰被吴长红远远瞭见了,追了一程又一程。老爹扔下柴禾就逃家了。但受不得那惊吓,又犯病了。

怎么这倒霉事都赶到一起了呢!她年轻的头脑实在承受不了这么多的刺激,只是茫然地望着灶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拉着风箱。那样子就象是敷衍塞责。

“他不是故意的。他一定没看清是她的父亲。”陆文景首先想到的是替吴长红开脱。但没有说出口。因为她知道母亲和正在气头上,她若分辨一句,她(他)们会敬她十句。

“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谁叫咱家没人手来。”母亲一边揩眼抹脸地哭着,一边在翻动那铁盆里的裤子。一股酸腐的臭味立刻弥漫全家。那文德便扇着鼻子叫母亲快把铁盆挪到屋外面。

陆文景负气地扔下风匣,呼一下端起铁盆,放到院里的大枣树下,便用手搓洗起来。院里黑沉沉地,大枣树的虬枝黑蜮蜮地直指苍天。夜色正吞噬着一切。陆文景怀着负疚的心情揉搓着父亲弄脏的裤子。就如一位母亲没给襁褓中的婴儿垫好尿布,现在只好洗涮孩子弄脏的被褥。

一个昏黄的光圈儿落在陆文景的手上。是母亲塞给文德手电筒,让他给姐姐照明的。借助手电的微弱光亮,文景翻出父亲的内裤,她发现那内裤的皱折处积满了淋罢醋的糟谷腐糠,怪不得有股醋糟的酸腐味儿呢!原来自从自己叫喊打谷场上太累,对母亲搅和着吃枕头中的扁谷提出抗议后,母亲看似听从了她的建议,给她吃净面窝头,背过她却仍然搅和了秕糠败谷,给爹和吃。想想爹未老先衰、萎缩发抖的样子,想想那相继而亡的三位兄长,看看文德光吃不长个头的瘦小模样,陆文景的眼泪象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当晚,她没有去听那场重要传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