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碧姑娘的剑(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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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恼人的切磋讨教,在诺大的江湖中每日不知要发生多少,偏偏若不出手,往往便会被当作自愧不如,认了下风。尤其这些急着闯出名号的青年男女,更是将挑战视作扬名立万的捷径。

刚才冯姓汉子还能算是气话,崔姑娘忽略也就罢了,这种正经八百的邀战,才真叫难办。

二十多颗脑袋一起转了过来,都想看看她要如何应付。

崔姑娘浅浅抿了口水,那水有些太热,她稍稍撤后一些,拢起樱唇轻轻吹起气来,竟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陈家兄弟的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陈荣将面带怒色的大哥轻轻一扯,朗声道:“崔姑娘,我兄弟二人堂堂正正向你讨教,你就算不敢应战,也总要有个回话吧?”

邀战不成,便是挑衅,如果崔姑娘仍不出手,至少在这班江湖汉子眼中,就已和露怯无异。偏偏崔姑娘仍是八风不动,只是将吹温了得开水送入唇畔,缓缓喝了起来。

那小厮在一旁也不慌张,仍是笑嘻嘻的来回打量周遭各色人等,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早就不以为意。

“既然如此,那在下得罪了!”陈德性子更燥,抬手将陈荣拨开,侧手一抄,已将剑柄紧握掌中。

崔姑娘此时却才将手中水杯放回桌上,瓷底木面一碰,发出哒的轻轻一声。

这一声中,陈德的手已扬起。

可所有人都没听到本该出现的那一声龙吟,也没看到本该出现的那一道寒光。

随着他的手一道抬起的,竟只是一个剑柄而已。

那寒光闪闪的三尺青锋,竟齐根断在了剑鞘之中。

崔姑娘放稳水杯,回手搭上剑鞘,水眸一侧,淡淡瞥了小厮一眼,似是在责怪他为何不快喝水,方便快些上路。

那小厮嘿嘿一笑,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吞了两口,一抹嘴巴,道:“成成,小的马上就好。”

这主仆二人,竟好似谁也没把那两兄弟放在眼里。

屋内这二十多人,此刻倒已都知道,这看似娇怯怯弱不禁风的秀美少女,确实有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资格。

陈德捏着手中剑柄,脸上一阵青白交错,手背青筋暴起,却不敢移动分毫。

这四十多只眼睛,没有一只看到这位崔姑娘是如何出手,更不要说那足以无声无息击断精钢长剑的凌空虚劲是多么惊世骇俗。

即便先前还有几人存有挑战之心,此刻也随着冷汗流得干干净净,陈荣僵在兄长背后,更是连颤动不已的手掌都偷偷从剑柄上拿开,握出紧缠的白绢,露出一片湿痕。

崔姑娘轻轻呼了口气,提起桌上包袱缓缓包好,跟着缓缓站起,向门外走去。

众人望着她苗条倩影,裙下莲足堪堪一握,纤腰如柳盈盈欲折,挺背削肩,楚楚可怜,哪里像个转瞬之间便能断人兵刃的一流高手?

随之而来的,便是混杂着浓厚好奇的担忧。

这样一个女子,赶来参加暮剑阁的喜宴,所为何事?

酒肆内的诸人纷纷没了胃口兴致,崔姑娘才走出去,便一个个结账起身,跟在后面,也再没有人多看一眼陈氏兄弟。

一场转眼分出胜负的甚至称不上切磋的交手,仿佛已将西川双剑这个名号从酒肆中就此抹去。

不出数月,也许便是整个江湖。

白阿四抬起手抹了把汗,扭头望了一眼屋内,仅剩下的两个身影,已有一个沮丧万分的跪在了地上。

他轻轻叹了口气,掩上了木门,决定晚些再进去收拾。

回转身子,那一主一仆走的着实不快,一眼望去仍未到山道弯折之处,颇难为一众江湖豪杰慢着性子亦步亦趋。

想来今日不会再有什么波折,白阿四抽了一张板凳坐下,可还没歇口气,搭手一望,远远低处一顶红花小轿,由两个壮士汉子扛在肩上,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轿子左右,跟着四名妙龄少女,四个虽都背着宝剑,其中一个却穿着水红裙裤,合欢小褂,挽着双心环髻,手里还提着一只扎口母鸡,眉心点了一粒朱砂,粉黛覆面,精心妆点,竟像是临时充作了伴嫁傧相。

另外三名女子则是一般的黄衫青裙,素面朝天,形貌虽略有高低,但也都称得上秀美可人,比起方才惊起一番波澜的碧绿姑娘,也不逊色太多,只是倒有两个开面束发,一望便知已然名花有主。

傧相伴嫁在旁,轿中自然便是大礼之前不可见人的新嫁娘了。

白阿四登时跳起,招呼来白嫂准备茶水,迎宾多日,唯有这一拨,决计不可怠慢半分。

峨嵋此代俗家女弟子中,年纪最轻的五人素来交好,情同手足,人称灵秀五娥,此次白若云大婚的对象,便是其中五妹。

另外四人,大姐钟灵音,三姐齐秀清都已婚配,田灵筠与宋秀涟这一大一小则待字闺中,反落到了小师妹的后头。

白阿四连日里听那些江湖豪客信口闲聊,早已知道这次送亲,峨嵋掌门清心道长并未随行,而是另有要务提前出发,护着孙秀怡北上成亲的,自然便是灵秀五娥中的其余四个。

两相印证,这红花小轿中载的是谁简直一目了然。

嫁妆行李都随着清心道长先行一步,这小轿一路跋涉,倒也安稳低调,不致多生事端,至于今日挂了红花上了妆容,也是因为已经进到暮剑阁的地头,不需再额外谨慎。

“几位女侠,在小的这儿歇歇腿脚,喝口热茶再赶路吧。前面就是山路,还是养养精神的好。”白阿四一边招呼,一边将一张较为平整的木桌从屋内搬了出来,挑了最干净的杯子摆放整齐,“白家老爷特地打过招呼,可不能叫新娘子受了屈。”

“既然是亲家的款待,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体态较为丰腴的那个年轻少妇温婉一笑,摆手让轿夫将小轿稳稳落下,绵声道,“来,大家喝口茶水,坐上会儿吧。”

另一个少妇打扮的女子点了点头,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道:“店家,五杯清水,两碗热茶。劳驾。”

白嫂连忙将铜钱拿起塞回,连声道:“不能不能,我们这小铺全仗着白家庇佑,怎么能收新少奶奶的钱。大家只管喝,我再去弄两个小菜,之后才有力气爬山嘛。”

那伴嫁打扮的少女抿了抿唇,先端了杯水,撩开轿帘钻了进去。此地习俗,直至花轿抬过门槛之前,新妇都不可叫伴嫁傧相之外的人看见,江湖女子虽大多不拘小节,但暮剑阁毕竟是由一方豪门大户转入武林,总比寻常门派计较多些。

剩下那圆脸少女咯咯娇笑两声,扭腰便坐在桌边长凳上,脆声道:“托小妹的福,从昨个进了阳梁镇,吃住就都不要银子咯。也不知道回去时没了新娘子跟着,他们还给不给咱白吃白住。”

崔姑娘主仆走的颇慢,跟在后面的众人回头发现了酒肆前的峨嵋一行,交头接耳一番后,倒有十几人折返回来。

比起一个来路不明的碧姑娘,新娘子才是大婚的主角。纵使见不到人,与随行的峨嵋女侠搭搭话聊聊天也是好的。毕竟此番联姻之后,峨嵋与暮剑阁保不准便会称雄蜀州,多探些风声,攀攀关系,百益无害。

此时到访暮剑阁的人,九成九都是为了这场婚礼,可崔姑娘却对身后诸事置若罔闻,只有那小厮扭头远远看了花轿两眼,微微低头在主子耳边说了两句什么,便又继续赶路。

山道曲折陡峭,虽离半山腰暮剑阁的别庄并不太远,走起来却十分费力。崔姑娘脚下颇慢,也看不出轻身功夫如何,倒是那小厮脚下初时极为轻快,走出三五里便拖沓沉重起来,惹来身后跟随那几人一番暗自讥诮,心道这碧姑娘果然艺高人胆大,竟带了这么个楞头小子行走江湖。

一路相安无事,只是走的着实不快,看到别庄门庭之时,天色已渐渐转暗,回头下望,那顶花轿也在众人簇拥中赶了上来。

这别庄本是暮剑阁外姓门徒食宿学艺之处,为了此次大婚,特地腾出作为宴客场所,也叫远道而来的贵客得以下榻,不致在阳梁镇中寻找地方落脚。

暮剑阁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都已下到别庄迎客,峰顶居所并不招待外人。而此等江湖大事,不请自来的客人绝不会少,为了以防万一,单是门墙外迎客之处,就有十余名佩剑弟子彼此呼应散开护在管家白祥周遭。

跟在崔姑娘身后的那些人到了这里不好再磨磨蹭蹭,便快步抢到前头,按彼此大致江湖地位,默默分出了先后。

白祥虽年过五旬,但毕竟是习武之人,手脚依旧十分利索,他打理白家多年,眼力自然不差,一边恭恭敬敬的迎接着这些江湖豪客,一边横目扫去,盯住了那正款款走来,犹如碧绿影子一样的少女。

如此不便行动的衣裙,背后的狭长包袱,身边的半大小厮,这种场合任谁看上一眼,也会不觉留意。

“姑娘不辞劳苦赶来贺喜,白府上下感激不尽。敢问姑娘如何称呼?是单单道贺还是留下观礼?”白祥不敢怠慢,将余人托于手下仆佣,亲自迎上几步,恭敬问道。

崔姑娘依旧不言不语,只是向着那小厮轻轻瞥了瞥头,那小厮颇为伶俐,立刻便满面堆笑,从怀中摸出一个扁方锦盒,躬身颔首双掌托起,道:“我家姑娘姓崔,远道而来只为观礼,还望行个方便,这是区区薄礼,敬请笑纳。”

白祥微微一怔,心里转了几个名字,却唯有一人与面前这姑娘形貌举止相似,他不敢断定,躬身接过锦盒,陪笑道:“你家主人背后的包袱,包的可是一柄华贵宝剑?剑上是否有道青绿痕迹?”

那小厮立刻笑道:“您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呢。我家姑娘寡言少语,您想必也是知道的。”

白祥极力克制,仍忍不住皱了皱眉,唤过持着礼簿的下仆,轻轻揭开盒盖。

盒中装着的,竟是一串翠绿色的随珠手链,颗颗都是一般大小,即便这几日已见多了贺礼中的珠宝玉器,白祥仍禁不住眼前一亮,忙将锦盒关好小心收入怀中,侧头道:“小心记下,崔碧春姑娘,上品夜明珠一串。”

名门大派消息来源自然要比江湖上的闲散豪客广博的多,酒肆中的众人只是知道外号,白祥却知道碧姑娘的名字。

远来是客,即使心中忐忑,他也不敢怠慢,忙一伸手,道:“崔姑娘,里面请。”

毕竟这少女声名较为特殊,白祥本想自己亲自安置,可没想到远远抬来的那顶轿子,却恰是新嫁娘所乘。他只得将崔姑娘主仆交给一个信得过的下属,自己迎向峨嵋一行。

暮剑阁的别庄原是白府富甲一方时的别业,庭院楼台依顺山势,山间溪泉穿行其中,占地极广,容纳百余人食宿仍绰绰有余。

来访的女客并不太多,且有大半是武林群豪的家眷,所安排的便是极靠内里的院落,足足上了数列石阶,折绕多时,才算到达。

这院子本就不是弟子寝室,而是招待贵客的客房,分着内外双园,环境清幽雅致。除了留给孙秀怡随行姐妹的三间,还空着七间待住,其余六间倒是早早便住上了人。

崔姑娘一路无言,那仆人猜测应是喜静之人,便将她送到内园最角落的房间安置。

园中既然都是女客,那小厮身高体壮,除了面貌稚嫩,其余都已颇具男子气概,不能留下伺候,自然安置到了下仆通铺大房。不过这园中本就有三名丫鬟专供使唤,怎么也不会怠慢。

崔姑娘依着窗边,静静坐下,背后包袱随手搁在窗台,黑幽幽的眸子一路凝视着那小厮被带出园门,才转到园中走来走去忙活的三名丫鬟身上。

行大礼之前,自然不会摆下流水大席,晚上的餐饭,喜好热闹的可以去练武场拼酒吃菜,不愿如此的,自有丫鬟仆役送上家常小菜。白府毕竟曾是大户人家,这一套规矩繁而不乱,入夜灯悬,便已将众多来客招待的心满意足。

只是那新娘子,依旧不得一见。

花轿抬入峰顶暮剑阁本家,过了门槛才可见人,除了伴嫁傧相田灵筠外,其余人等就算在那小筑院门外挤破了头,也只能看到窗内摇曳的红烛之光而已。

崔姑娘本不算什么贵客,但那样一串手链送上,任什么客也都成了贵客,光是一顿晚餐,就有两个被白祥派来的丫鬟前后照应,伺候的如同中京官家的千金小姐,反倒让这满面波澜不惊的少女略略显出几分尴尬神色。

月上梢头,崔姑娘依旧静静坐在窗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园外的豪客仍在高谈阔论,园内的女眷女客却都早早休息,熄了灯火。

那三个丫鬟看夜色渐深,检查了一遍园中情形,离去闭了园门。

园门闭上的那一刻,崔姑娘长身而起,一把抓起窗台上的裹剑包袱,匆匆背在背上,也不开房门,挥掌一拂灭了灯烛,抬起窗棂轻身一跃,无声无息的落在了房外回廊。

她蹲在暗处左顾右盼,静静观望了片刻,才略显紧张的猫腰沿墙而行。

园门紧闭,她从内轻轻一扯,外头传来锁头晃荡之声,想来是怕有粗人酒后失德惊扰了这班女子。

略显失望的轻叹口气,崔姑娘摸到另一边屋角,纵身一跃扒稳屋檐,身子往上一探看往隔壁院子,确认无人走动之后,灵猫般一窜,擦着院墙钻了过去。

似乎来路上特意留意了庄内格局,崔姑娘仰仗园景遮蔽,不多时便到了护院起居之处,库房便在这间院中。

看着两名护院小心翼翼的把几件贺礼放入库中锁好,她脸上竟浮现起一丝得意的微笑,跟着撒手落下,仍藏身在院墙这边,静静等着。

哪知道她才缩进一蓬长草中蹲好,正要侧耳倾听隔壁护院们的动静,一声略带笑意的呼唤,就从她身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了过来。

“崔姑娘,大半夜不去睡觉,来这里看风景么?”

声音不大,却不啻晴天霹雳,轰的她细腻无暇的光洁额头,登时便渗出一片细密汗珠。

她懊恼的皱了皱眉,跟着气呼呼的鼓了鼓脸颊,站起身来扁了扁嘴,这转眼之间的神态变换,竟比她一路上来的表情多了不知多少倍。

秀目一扬,这崔姑娘扭身便道:“明明是你毁约在先,说好了给我的那串珠子,怎么就成了贺礼?整天憋的像个泥雕菩萨,连句话都不敢说,你当容易么?笑笑笑,你还好意思笑!”

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在她身后站定,此刻正笑嘻嘻望着她的,正是那模样颇为讨喜的小厮。

“你偷我的剑,被我捉住,莫非还有理了么?”他慢条斯理的说道,手往怀中一探,竟又拿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锦盒,“再说了,我几时告诉过你,那珠子只有一串了?你这飞贼,怎么就不偷点脑子补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