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第84部分阅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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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母后父皇啊,母后啊,不孝儿朱棣,回来啦”

安王朱楹气喘吁吁地赶到“宝城”前面,就见朱棣长跪于地,正放声大哭,后边齐刷刷地跪着燕王府侍卫,安王一见这般架势,连气儿都没喘匀,忙也追上去,紧贴着朱棣,跪倒在朱元璋和马皇后的合葬墓前,随之叩头

“什么燕王去了孝陵他竟去了孝陵”

朱允炆听罢禀报,看看愣在一旁的方孝孺黄子澄等人,脸色先是刷地一红,犹如泼了一层鸡血,随即又变得铁青,额头青筋都绷了起来,看着实在有些骇人,一旁侍立的小林子公公见了禁不住双腿哆嗦起来。

朱允炆使劲一拍御案,一声巨响,震得手掌都麻了,气愤之中的他却似全无所觉,只是厉声吼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当儿子的回了京,去祭扫先帝陵寝,这没错应该可是你用不用这么急呀,你这当臣子的就不能先见见我这当皇帝的,然后由我这个当孙子的陪着你这个当儿子的一起去祭拜,也好给天下人一个一家和睦尊尊亲亲的印象

当今皇帝你还没见,就先跑去哭陵我这个侄儿皇帝到底让你们受了多大的委曲,齐王是这样,你燕王也是这样,你们一个个的一回京就跑去向先帝哭诉冤屈真是欺人太甚了

朱允炆脸上火辣辣的,只觉自己受了莫大的屈辱,全然忘了当初他不准人家儿子回京奔丧,对别人又是一种怎样的屈辱。

孝陵,朱元璋和马皇后的合葬墓前,朱棣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地道:“昔日元人窃主中原,皇纲覆坠,神州陆沉,中原板荡,灵秀之胄,杂以腥膻,种族几乎沦亡,幸有父皇应时崛起,廓清中土,日月重明,河山再造,光复大义,重塑汉人江山。”

朱棣痛哭道:“父皇啊,你深知创业维艰,守业更难,故而封建诸子,藩屏天下。儿臣不肖,承父皇委以重任,定藩北平,戍土守边,唯一憾者,从此不能尽孝父皇膝前,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臣唯有将孝心尽忠于国事,自风华少年而两鬓斑斑,驻守北平,数度领兵扫荡漠北,殚精竭虑,不敢稍有疏忽”

朱棣这通哭,既有真,也要假,要说真,对父亲和母亲,他的确有很深的感情,如今到了父母灵前,那种悲伤是发自内心的。同时,他也是在发泄委曲悲愤的情绪。此外,他也是故意哭给皇亲国戚众多的侍卫随从们看的,这么多人看着,消息一定会传出去。

即便没有人传,他也早已安排了人,会把发生在这里一切,包括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散布到大街小巷。现在外边已经有传言说他早有反心,说他在王府里打造兵器,这些漏洞百出的谣言,却已渐渐置他于不利的局面,他知道朝廷在制造舆论,一俟民心所向,就会对他骤下杀手,他今日所为,打得就是一场舆论争夺战。

安王等人陪跪在一旁,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只好默默低头,时不时地拭一拭眼角,也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朱棣却是哭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他以手捶地,涕泪俱流地道:“儿臣亦知,天道无常,人寿有尽,惜父皇骤去,儿臣终不能一谒慈颜,至今深抱憾恨。父皇啊,儿臣何能承此伤痛啊儿在北平,梦寐萦回,念念不忘的,便是再也没有机会尽孝于膝前,儿不孝儿臣不孝啊”

接下来,朱棣说的话却是让这些皇亲国戚目瞪口呆人人惊骇,再也无法在那儿陪着哭天抹泪了,因为朱棣开始骂人了。可是灵前所跪诸人,以朱棣位份最尊年岁最长,一时间哪里有人敢上前制止他,就听朱棣慷慨陈辞,寂寂山陵之上,无人不闻。

“父皇啊,你盛德弘施,知人善任,外攘内安。御宇乾坤,历三十一载,始有今日,政和人兴,国泰民安。不料父皇尸骨未寒,朝中便有宵小作乱,他们立跻显要,玷列卿行,播弄是非,葛籐不断,蛊惑今上,钳制百官,构陷藩王,颠覆父皇遗制”

安王朱楹听得冷汗涔涔,却又不敢制止,唬得跪在那儿,只是簌簌发抖,夏浔听见朱棣这番言辞,不由暗暗吃惊,心道:“燕王这是怎么了他刚回京,就痛骂方孝孺黄子澄之流,这不是作死吗他不会是觉得如此下去,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痛痛快快地找死吧不对呀,历史上,他可没死,莫非史书记载有误,燕王从这个时候就要开始装疯了”

夏浔正在寻思,朱棣却是越骂越痛快,这位王爷不愧是在战场上熬炼出来的人物,嗓门真是够大,也不用麦克风,大概是“宝城”周围的建筑本来就有聚音的效果,人人听得清楚。

就听朱棣破口大骂道:“这些j佞之徒指鹿为马钩党诛连广开告讦残害忠良父皇在时,严于臣子,宽与百姓,是故上下太平,中外守法;而今这些j佞把持朝政,不图报国,专事钻营,先皇在日,未之有也。以先皇之明先皇之威,先皇在日,此等宵小安敢胡为”

这番话虽未明着指责朱允炆,却是连他也骂进去了,安王朱楹脸色苍白,轻轻扯住他的衣袖,颤声哀求道:“王兄,王兄慎言,王兄慎言呐。”

朱棣大概也是骂够了,声音停顿了片刻,忽又转为悲伤的哭声,再度伏地道:“母后啊母后您慈亲茹苦,泼墨难书,惜乎体弱命薄,未曾多享儿女之福,即辞世而去。人言母慈子孝。母固慈也,儿何称孝母后赐我生命衣食品行教养。儿未曾进母一饭一粟一丝一缕,慈母哺儿三餐,儿何曾报母一羹而今生死隔于两界,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悲痛,莫过于斯”

“得,哭完了父亲,这又哭上母亲了。”那些皇亲国戚面有苦色,悄悄看看彼此,只好继续陪跪,陪哭。

“母后早逝,儿定藩北平,身限异乡,每逢清明洒扫,唯有思之念之,却难为母一掬坟前三尺青蓬。而今,儿回来了,儿要劝谏皇上,远小人,除j佞正朝纲,若能成功,儿臣当再来告慰父皇母后在天之灵。若是失败,儿必被j臣所害,五尺长绫,送一缕忠魂,穿越阴阳,达于母后膝下。在朝,不能为国尽忠,儿便去母后膝前尽孝吧”

安王听得冷汗淋漓,心中暗道:“早听说四皇兄武功了得,横扫漠北,群枭胆寒,想不到四皇兄的言语也是如刀如戟,锋利逼人,可是只图口舌一快又有何益呀,四皇兄这不是引火烧身吗”

朱棣哭完了马皇后,挪膝面朝东方,双手扶地,又是一声大哭,这一回,他又哭上先太子朱标了。朱标做皇太子的时候就病故了,朱允炆登基后,追封父亲朱标为大明兴宗孝康皇帝,他的陵墓就在朱元璋夫妻的陵墓东面。

“皇兄啊,手足之爱,平生一人。四弟还记得,弟弟幼年之时,父皇征战在外,四弟幼学无师,顽劣成性,都是兄长呵护怜惜,教诲带领,你我兄弟亲密无间,人之恩亲,莫如兄弟之厚啊,迄今想起皇兄壮年早逝,臣弟都痛心疾首,一腔悲情,两行热泪,痛苦涕零,难于言语”

朱棣声声血字字泪,哭完了老爹哭老娘,哭完了老娘哭大哥,一众本来只是负责接迎他回京的皇亲国戚哭丧着脸跪在那儿,跪得腿都麻了,还得陪着他担惊受怕的。

朱棣这一通哭,一直哭到夕阳西下,其情也惨,其状也悲,简直都要谐美孟姜女哭长城了。

后来,那些皇亲国戚实在忍无可忍了,挪着双膝一点点蹭向前去,蹭到安王朱楹面前,与他悄悄耳语几句,把个毫无经验的小王爷给提醒了,连忙起身招呼一众皇亲上前搀扶朱棣,众人好言劝解一番,朱棣这才半推半就随他们下山,一路之上一步三回头,犹自垂泪不已。

安王把朱棣送进皇城,皇城内务司的宦官赶来接迎,安王等人如释重负,马上一哄而散,宦官把燕王送到东直门耳房暂且住下。迎接燕王的人中本来就有朱允炆的耳目,燕王在东直门刚刚住下,有关他在孝陵哭祭太祖哭祭马皇后哭祭皇太子朱标的全部讲话,便已一字不落地送到了御前。

朱棣那边刚刚跨进浴桶,准备洗一洗一路奔波而来的风尘,仍然等在宫里的黄子澄等人就和朱允炆看完了他那番痛快淋漓的哭陵骂驾致词,捧着这篇朱棣讲话记录,在座的每个人都能找到他对号入座的地方,自朱允炆以下,所有的人都像是去非洲混了一把血,脸都黑了。

第258章 天下有好名者

夏浔来到锦衣卫都指挥使司,正见到指挥佥事罗克敌。

罗克敌很清闲,他本以为新帝登基之后,锦衣卫很快就可以借削藩之事重新崛起,奈何削藩大业一直掌握在黄子澄方孝孺等人手中,这几个儒生对锦衣卫根本就不待见,只有他们需要打打下手揩揩屁股或者有些下作手段实在不屑为之的时候,才偶尔用一用锦衣卫,比如这一次他们就琢磨出一首狗屁不通的童谣来,吩咐锦衣卫进行传唱。

不过罗克敌并没有感到沮丧,锦衣卫最艰难的时候他都熬过来了,还在乎眼前的小小挫折吗这么多年的锤炼,罗克敌的性格早已磨练得极为坚忍。他的父亲是锦衣卫最早的创建人之一,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已投身锦衣卫,这一生从此与锦衣卫牢牢地绑在一起。

荣,共荣;辱,共辱。

他唯一的理想和信念,就是在他有生之年,让他和他的父亲父子两代人为之奋斗的事业:锦衣卫,能够重新崛起。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他一直在准备,他坚信,这个机会一定会来。

直到燕王进京,他的希望终于破灭了。

诸王之中,唯一可以对皇帝具有威慑的,就是燕王。燕王居然出昏招,自己进京送死来了。一进南京城,燕王就是笼中之鸟,皇帝只要一道诏令,两个狱卒就能随意摆布燕王。燕王如果这般轻易地死去,那朝廷削藩就容易多了。

虽说宁王朱权也领兵多年,同样对朝廷具有一定的威慑性,可是朱权远在辽东啊,辽北兵马,全靠车拉马驮的从关内输运给养,只要北平落入朝廷之手,掐断了宁王的粮道,宁王纵有百万虎贲之士,也要不战而溃,根本不是朝廷的对手。

所以,只要燕王一死,也就意味着朝廷削藩可轻易为之,再无重大阻碍。这也就意味着,锦衣卫再没有重新崛起的可能了。他能继承父亲的事业,为了锦衣卫的振兴而付出一生,其中不乏许多对锦衣卫忠心耿耿的老部下的支持,如果在自己有生之年不能有所作为,那么他把这份责任再交出去的时候,锦衣卫还有复起的可能吗

罗佥事一向好茶,极少饮酒。夏浔进房的时候,却见到罗佥事正在喝酒,炉上正煮着水,桌上却摆着酒,罗佥事冠玉般的脸庞已经带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微微有些酒气。

看到夏浔进来,他捏着酒杯,只淡淡地问了一句话:“为什么不把我给你准备好的投名状交出去,取信于燕王”

“因为不需要”

夏浔在他面前盘膝坐下,从容说道:“大人,卑职到北平,发现燕王如今已是草木皆兵,杯弓蛇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个时候,卑职若是主动投靠他,如此冒失的举动,必然会惹他疑心。”

罗克敌举杯一饮而尽,瞪起微醺的双眼又道:“你身边那个幼女,是燕王送的”

夏浔毫不惊讶,他早知道萧千月既然看见,一定会禀报罗佥事的。夏浔从容地笑了笑答道:“是,燕王对卑职确有拉拢之意。只是,燕王如今的处境已是大厦将倾,天下人人都看得出来,他也不指望靠些财帛女子,就能让卑职为他卖命,只是希望能贿赂卑职,让卑职对他少些为难,替他说他几句好话也就是了。

卑职遵大人嘱咐,燕王赠以财帛女子时概不推辞。收受他的好处,让他安心,觉得我的存在对他是有益无害的,建立比较亲近的关系,也就足够了。燕王目前没有反意,想要找他的把柄,很难。卑职以为,强而为之,不如静观其变。”

罗克敌目中微微露出欣赏之色,赞道:“很好,逆而难取,则顺而待变,逆顺自如,方为不败之道。你果然没有叫我失望,大事交给你去做,是对的。”

夏浔欠身道:“大人夸奖,卑职只想追随大人,做一番大事业,重现我锦衣卫荣光罢了。”

罗克敌黯然一叹,说道:“可惜我们没有甚么大事可做了,天不佑我,燕王他居然突出昏招”

罗克敌微微扭身,出神地看着壁上他最为珍惜的那幅锦衣随帝出舆图,凝望了许久,才怅然叹息一声,回过头来,又道:“你回来后,随燕王去过孝陵燕王哭祭先帝,没有旁的情形吧”

夏浔微微蹙起眉头道:“是,燕王只是赴孝陵哭祭先帝,问题是,燕王祭悼之辞,慷慨激烈,悲愤莫名,卑职觉得,他这番不计后果的发泄,恐怕要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罗克敌默然一笑,沉声道:“他只要来了,那就是杀身之祸。在孝陵上说些甚么,或者什么都不说,又有什么区别他说了什么慷慨激昂的话了”

夏浔便把燕王哭陵的经过仔细叙述了一遍,燕王的原话半白半文,夏浔也无法一一记得清楚,只将大意对罗克敌说了一遍,罗克敌双手按膝,静静地听着,待夏浔说完,罗克敌的眉头也轻轻地蹙了起来。

夏浔没有催促,如他一般,双手按膝,静静地等待着,罗克敌用手指轻叩着膝头,许久,眉头忽然一动,轻轻“哦”了一声,恍然道:“好计策,好心机”

夏浔赶紧问道:“大人有何发现”

罗克敌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往日云淡风轻雍容优雅的风度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微笑着取过两只杯子,提起炉上的水炉,一手拂长袖,一手提锡壶,蜻蜓点水般将两只茶杯斟满,自取一杯,轻轻吹了吹,然后小小地抿了一口,微阖双目,露出陶醉的神色。

夏浔微微倾身,静静地等他指点迷津,这口茶在口中品尝一番,轻轻咽下肚去,罗克敌才呵呵一笑,说道:“燕王还京,本来可以说是凶险至极。”

夏浔颔首道:“不错,九死一生之局,他竟然真的来了,卑职一直想不明白,他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

罗克敌微笑道:“你错了,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不生。燕王本来是一定有来无回的,可是燕王自置死地,如今反而有了生机。”

夏浔是真的没有听明白其中的道理,不管怎么说,他前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警校生,配合警方做过卧底,有些警察的专业知识和工作经验罢了。对于历史大势,他也经由学过的读过的一些书籍有一些了解。

但是对于人心人性宦场风云,他的了解绝对比不上罗克敌,甚至比不上这个时代许多做官的人,对于人心人性的把握,在这个制度远不及现代完善做官就是做人的年代,那些人比现代人更高明一筹,夏浔还需要不断地学习和磨炼。

罗克敌见他不明白,便指点道:“燕王北来,如果指望皇上会顾念叔侄之情而饶过他,那就大错特错了。他昔日交结的人脉立下的战功无懈可击的清白,统统不是问题,皇上只要想办他,就一定有办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公论。”

“公论”

“不错,燕王未曾南来,消息就已传遍大江南北。燕王到了金陵后,又绕城半周,引得全城人关注,随后便大张旗鼓直奔孝陵,这种种行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引起朝野所有人的注意,成为公论最关注的一点。

皇上可以不在乎他燕王是不是冤枉,却不能不在意公论。

黄子澄方孝孺这些人,更是视名节逾性命的人物,他们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前程,却绝不可以让自己的名誉受到玷污,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见夏浔听得聚精会神,罗克敌继续说道:“周王齐王代王被废,朝野间已经有了些为之不平的议论,这是齐泰黄子澄等人急于求成酿成的恶果。皇帝刚刚登基,年轻望浅,这几位大人刚刚上位,根基不牢,所以几乎每走一步,每说一句,都想看看朝野间的反应是赞是谤。

若他们不好名也就罢了,偏偏这些位大人都是极爱惜羽毛的,朝野间些许不平的议论,已经让他们有些如坐针毡了,燕王如此兴师动众地哭祭先帝,指斥他们为j佞之臣,必然为朝野所瞩目,所有的人都会瞪大眼睛看着,看他会落个什么下场,是否会如他哭祭先帝时所说,被j佞所害。你说黄子澄等人会让这j佞之名坐实了己身么”

夏浔有些不敢相信,迟疑道:“就这样黄大人他们处心积虑,一心想要除掉燕王,如今燕王自己送上门来,轻而易举就能把他除掉了,黄大人他们他们会为了担心朝野间的些许非议就坐失良机”

罗克敌哑然失笑:“可笑吧我也觉得可笑,可你不应该感到奇怪,你是秀才,名教弟子,圣人不是教诲你们说名节重于山,利害似云烟么。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这些位大臣,是不愿让自己沾上